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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儒病了。
香港的十月还是三十几度的艳阳天,而北京这里已经是冬寒凛凛了。
那天夜里喝多了酒,夜里又单衣而起,再加上多思多忧,情绪激动,冷热交攻之下,第二天一早就发烧高热,病势汹汹。
宝叔第二天赶着出去办事,只好翻出以前的通讯薄来,找了一个以前经常给老爷子检查身体的大医院的高级特护到家里来,让她给孔儒打了一针,吃了点退烧药。
特护走了之后,家里只剩下孔儒一个人,药物渐渐起了作用,孔儒昏沉沉的睡去了。
将次睡到下午四五点钟,发出的一身大汗全都汗湿了贴在身上,也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说胡话,孔儒开始在床来翻来覆去的念着几个人的名字。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贫穷荒僻的家乡。
那光脚站在田埂上倔强而自卑的少年,遥望着蓝天,渴望象一只舞动着双翼的鸟儿一样,飞出这贫困愚昧的牢笼,去看一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忽而,眼前的景象变了。在电影学院后门外幽静的小巷里,那酸涩甜蜜的初恋的感觉,那刺激而慌乱的亲吻……
第一次,女孩在他面前脱下半透明的内衣,那美丽的令人不敢逼视地身体。那玉一样白皙的脖颈、坚挺的酥胸、娇红的乳晕、修长粉嫩地美腿,浑圆的臀部……还有那高潮时荡人心魄的呻吟……占有和爱抚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自卑与原罪,当他发现自己能完全掌控一个如此美丽的身体时,那种自豪感使他的骄傲膨帐的无以复加……
突然!一切都变了!
天地间一片无边的黑暗。小秋。那个悲愤的女孩拖着残破的身体,目光冷冰冰地锁定了他——怀里还抱着一个看不清楚面目的婴儿……
一切在惊恐和内疚的泪水中忽然淡去了。只剩下孤独而苍老地恩师,披着单薄的睡衣,在自己的门外徘徊,徘徊……
蓦然,老师举起了他的手。空空如也的手里突然多出了华云丰地竹剑,照着他的身上、头上,雨点般的打来!
“疼!!!”
孔儒发出一声令人心悸地惊呼,猛得坐了起来。
“阿儒!你怎么了?哪里疼?”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再熟悉不过的死党张建的脸。和他身后站着的宝叔。
宝叔摸了摸他的额头,有点奇怪的摇头道:“烧已经退了嘛,怎么还说胡话?只是发烧而已。怎么会疼呢?”
孔儒虚弱的用被子裹紧了身体,叹了口气,无力的道:“没事了,宝叔。我只是做了个梦,现在没事了。我……我大概已经好了。”
“恩,张建特地来看你地。”宝叔道:“他一下飞机就跟易青打听你的情况,然后就来找我。说什么也要先来看你。你们哥俩儿好好聊聊吧。我去给你叫份粥来,吃茬东西才有力气,你是想吃肉粥还是鱼片粥?”
孔儒不假思索的答道:“素的。清粥最好。”
宝叔点点头出去了。
屋子里剩下孔儒和张建两个人。
许久许久,两个人就这么呆呆坐着。
最后,张建终于忍不住道:“你知道我这次回老家去探亲了。怎么问也不问一声,你的父母怎么样了?”
孔儒凄然一笑,淡淡的道:“好便如何?不好又能怎样?”
张建盯着他看了几眼,疑惑的道:“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又呆了几秒钟,孔儒只是静静的坐着。也不再搭话。张建叹了口气道:“算了,还是告诉你吧。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个不好的消息要通知你……”
说着,张建仔细看了看孔儒脸上的表情,慢慢的说道:“你阿爸,你的父亲,前两天在老家去世了……是肺癌,发现已经是晚期了……他那年出去打工给你凑学费,为了赚快钱,去给化工厂洗烟囱,吸入了一些不好的物质伤了肺,后来一直都不好,常年咳嗽……这次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没钱治,联系你又联系不上……”
张建说到这里,停住了,小心的打量着孔儒的神色。
孔儒反而笑了。
尽管张建心里有不解和不忿,但是他不得不诧异的承认,这是二十几年相识以来,孔儒笑的最纯净,最灿烂的一次……
“死了好,死了好……”孔儒微笑着轻声说道:“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张建听见他在这个时候,竟突然念起《红楼梦终结,大观圆破败时的那句曲词来;不禁疑惑的看着他——孔儒的眼中,他从小就熟悉的那种桀骜和阴鸷不见了,竟显出一份淡淡的从容和清澈来……
……
正午,慕田峪外的一段古长城下。
“好!各部门……预备!群众演员准备!注意了啊,注意了!我们争取这遍就拿下来,大家想想这是最后一个镜头了,拍完就可以分钱了,高兴不高兴啊?”
李想拿着个喇叭,声嘶力竭的在动员着几十个穿着道具服的群众演员分成几对,拿着大刀长矛互相砍杀。这一条已经拍了四五遍,总是有一两个群众演员出现笑场、出画之类的问题。
身为副导演的李想只好耐着性子一遍遍的走过去,指手画脚地跟他们解释,好容易说完了,预备开始……又完蛋了。最后把李想逼的软硬兼施。又是恐吓又是利诱。
孙茹和易青坐在监视器后面。听见李想的动员辞,孙茹已经笑的绝倒了。
“好,可以了,预备……”李想回头冲易青做了个手势。
“《花木兰第七场十一……卡!”场记地拍板一下。易青皱着眉头,紧盯着监视器,举手大声道:“开始!”
数十个群众演员捉对厮杀,不顾满地嶙峋的怪石和泥泞的长草,连滚带爬,时而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扭打,时而一刀砍在对方身上——全是真来,就连砍人也是真砍。这是演员指寻周依依小姐的要求,让道具师在群众演员的上半身衣服里,或者是预备要挨砍部位的衣物里加上柔韧性很好的铝片。或者是专业的防护棉。这样大大增加了成本,一套专业的防护棉要几千上万块钱,平时根本不可能给群众演员使用的。但是也大大提高了视觉效果——演起戏来真砍真杀,刀片隔着衣服砍在铝片上,砍得梆梆响,道具血浆喷泉一样飙出来,逼真极了。异常刺激。
“好,这一遍极好,ok。切过去!”易青低声喝道,伸手做了个向前切地动作。
罗纲跟易青现在的默契程度,已经到了眼皮子不抬就知道易寻想要什么的程度,没等易青手势做完,镜头已经从全景一下子切过去一个漂亮地近景——
扮成男装的小意被一个魁梧的群众演员一刀磕飞了长枪,摔到在地上;那群众演员抢上,面貌狰狞的一刀砍砍下;小意没有半点畏惧,一声尖利的嘶喊,她闪过刀锋。一把抱住那个群众演员地脖子,冲着他的耳朵狠狠的咬下去!
“啊!”群众演员发出一声痛苦地非人的喊叫。
“cut,太漂亮了!”易青忘形跳了起来,对着扬声器大声喊道:“小意,我们爱死你了!”
小意刚才还一脸强悍,此时忽然大大的不好意思起来,脸红的象苹果一般,连忙掩饰着跑到助理那里要水喝去了。
那个群众演员大声叫屈道:“导演,她……她来真的,真的咬下去啊!”
废话!周依依小姐的徒弟,那当然全部是真咬!
易青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不得不安抚道:“耳朵破没破,见血没?”
“那倒没有……”
“制片!这个大群众,今天劳务加五十块!”
小意一边漱口一边笑道:“为什么还给他加钱,我说应该要给他罚款才对!喂,我说,大哥,你有几个月没洗耳朵了,那么臭!”
小意穿着男装,皱着秀气小巧的鼻子,笑得那么灿烂,把一群群众演员全给看呆了,听了她的话,一起指着那个群众演员哄堂大笑。
易青高兴地走过去,对站在罗纲身边看镜头的依依道:“周老师,真有你的,居然把小意调教的这么好!这部戏票房下来了,公司应该考虑给你加1%的分红。”
依依原本只有华星的1%,加一个巴仙已经是很高,再高易青就做不了主了,要开董事会才行。
依依笑道:“钱不钱的倒是无所谓。不过依我说,你应该给自己加钱才对。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你每次看人都看的那么准,没想到让小意来演,效果会这么好。”
听依依这么说,易青得意的冲她眨眨眼,走过去接过李想手里的扩音喇叭,大声道——
“我宣布!《花木兰》剧组,北京外景地部分,长城段拍摄,全部结束!”
新晋的“青女郎”林小意,现在已经成为整个内地影坛轰传的重磅八卦题材。
内地的娱乐消息一向略比香港本地的慢。两个月前易青就已经向媒体推出小意这个新人了,但是或许是因为小意当时的生涩和内向,并没有很快带动外界的关注。
直到这次,外界一直风传随时会流产停机的《花木兰,突然解决了所有问题,大张旗鼓风风光光的来到大陆开始拍摄了,顿时令许多当初信誓旦旦的声称自己有内幕消息——说〈花木兰一定会搁浅停拍的那些人纷纷跌破眼镜。
当然,天错地错,千错万错,传媒是一定不会有错的。让一个媒体承认他们之前做的是假消息,恐怕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所以为了表示之前关于华星新戏因为资金问题濒临停机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各大媒体纷纷在年仅十七岁的景女郎林小意身上做起文章来。
非常奇怪的事,也许是小意的清纯和年幼使人不忍,媒体竟然破天荒的没有提到她和易青有什么生理方面的瓜葛。舍弃了这个最大的卖点之后,各大媒体开始在小意的身世上大做文章。
目前比较权威的版本,是根据若干年前关于易青和小龙女刘一菲的诽闻引申出来的。当年不是传闻易青是美国富商地私生子,是刘一菲的美国同学吗?那么这个林小意显然就是易青的美国爸爸的一个极好地朋友的豪门千金,因为易青这个花花公子经营华星不善。搞得新戏差点停拍,他老爸的这个朋友在危难之时帮了易青一把,给〈花木兰送来大把美金,条件是必须捧红他还未成年的女儿。
这个传言的起因。是因为记者采访依依的时候,问及小意的身世情况,依依一时没有多想,随口就道:“我们也不知道。小意一直也没有跟我们说这方面的情况。”
这个在媒体看来百分之百是在搪塞敷衍的回答,引起了无限遐想,第二天就出现了许多诸如此类的标题——“问及青女郎身世,周影后顾左右而言它”;或者更直接一点“周依依,你在回避什么?”
和八卦媒体地天花乱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些业界的评论,许多专家学者。尤其是电影学院地老师教授们,对于把一部投资五亿的商业巨片能否成功的筹码押在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身上,纷纷表示疑惑。对于学院派出身的易青导演。为何要做出这样地决定,也是持有保留意见。
保守一点的意见都认为,这样的戏应该由周依依这样实力和人气俱佳地大明星来出演才是保险的做法。
但是易青始终坚持,因为他有自己的道理。
如果去外面选一个明星,甚至就是找吴明玉、陈云可这样华星培养出来的明星。你让一个美女去咬一个臭烘烘的男人耳朵,她们估计也很难做出来,毕竟是科班出身。可小意就不同了。她才不管你什么第三自我,演员监督又是什么形体控制的,她就是一个野路子,演起戏来什么都真敢干,一副跟你拼了的架势——易青就是要她这种纯朴和自然的表演。
不过总体而言,他对这一阶段的社会反响还是十分满意地。易青和依依等人原本最大的担心,莫过于简单的如一张白纸般的小意受不了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八卦娱乐圈,想当年阮玲玉那么成熟的一个女人,都在“人言可畏”四个字下含恨而尽。更何况小意是一个跟男人说句话都会脸红害怕的小女生;更何况今天的娱乐咨讯比当年迅猛了不知道多少倍,也犀利了不知道多少倍。
如果有媒体站出来说小意被易青“潜规则”了,小意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现在这种情况,易青他们还能奢求什么呢?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借着这一拨的宣传攻势,和良好的社会反响,易青和孙茹准备在北京多留两天,让李想和罗纲等人先把剧组拉到西北去。而易青和孙茹、依依、小云等人,将在北京召开大规模的艺人签约酒会,和今年的华星公司几个重要的广告合约发布会。
首先是要宣布华星集团正式全面进军娱乐业,在原本主营电影的基础上,开始成立经纪人部门和音乐制作单位。
而华星集团第一个力捧的歌手,将是内地影迷极为熟悉的08版《红楼梦里的“宝姐姐”小云。
此外,华星公司去年和“百事可乐中国’签下了两个女艺员三千万美金的合约,其中一个由百事合约规定了必须是周依依,另一个由华星推荐的就是小云。
这就是小云那天下午和易青在华星大厦顶楼办公室里秘商的“交换条件”,小云了充了一把叛徒,而华星公司给小云两份普通明星梦寐以求的合约。
经过多年的磨砺,今天的小云已经找准了自己的发展路线。她的聪明乖巧,八面玲珑的性格,更适合投身娱乐圈多方面发展,而不是象依依那样单纯醉心于电影表演。而易青于公于私,责无旁贷的要为小云铺青这条“青云之路”。
……
“怎么样了?都安排妥当了吧?”站在北京五星级长城酒店的大堂,易青和孙茹一起走进来,仔细的打量着会场。
小云一早就把依依拖来了,过两天的记者招待会,对于她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有生以来最重要最辉煌的时刻,所以她特别想看看会场的布置。
依依看见易青和孙茹来,笑盈盈的上来和孙茹挽在一起,并对易青说道:“没说的。国际水准!非常周到,连记者的机位都圈出来了,几个可能出现隐蔽机位的地方,全部排上了保安。”
孙茹笑着对小云道:“喂,小云,你那天可以穿裙子来了,穿多短都行,里面不穿内裤都行……呵呵!”
小云气得咬牙切齿的要去掐她,嗔道:“别以为你是我小老板我就会怕你,走!到厕所去单独聊聊!”
在两人的笑闹声中,易素看了看会场内,满意的点了点头。地上好多地方画满了圈圈——正对着主席台是一长溜给记者坐的椅子,每排坐椅附近,都已经被工作人员画出了架机器的位置,也就是说,建议记者们在这几个位置拍摄,使台上的演员能摆出好看的pose来配合。
实际上,是为了防备一些没素质的娱记。现在的娱记,为了取悦一些观众的低级趣味,喜欢在一些隐蔽的机位上用一些刁钻的机器角度来拍演员的走光照。早几年的刚开始流行搞这一套的时候,明星和经纪人们不知道还有这么个门道,那些老手一进场就四处打量着怎么放机器,怎么取位,明星们根本没有防备,于是第二天自己的内裤就上了网——要是正好贪凉快没穿的话……
还有一种,主要是满足一些心理不平衡的人的某种趣味。就是在一些特定的角度,架起机器来抓拍演员员最难看的瞬间,比如打呵欠、失笑、愕然之类的表情——五官再端正标致的人,你只要是刻意去寻找某一瞬间的特殊表情下脸部肌肉的怪异活动,也一样能得到非常趣怪的图象。最后再经过一定的加工发出去。让一些人,尤其是一些自卑感很强的女生看了以后很开心的说:其实某某某也不怎么样嘛,实际上也挺丑的。
现在经过张建和北京分公司的同事们这么一布置,公司艺员在这方面的担心自然就减到了最低。张建自己也入行不算太久,能处理的如此老到,可见他真是很下了番功夫的。
孙茹笑着对易青道:“你用张建这个人用的可真对!要说他可还真是个人才,这份细心一般的女孩子都赶不上他。”
易青笑了笑,张建的出色表现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想到这里,他突然好奇的四处寻找起来,随口问道:“咦,张建呢?他这两天不是一直在会场监督的吗?怎么溜号了?”
旁边一个工作人员大声应道:“张总监今天请假,说是陪一个老朋友去扫墓去了。”
孙茹笑道:“咦,这么巧,我们一会也正好要去给我爷爷扫墓。”
易青想了一下,微笑着道:“巧吗?一点也不巧。我想我们和张建去的,根本是同一个地方吧……”
……
八宝山烈士公墓,革命干部陵圆。
今天是开放日。孙国放教授的灵骨塔前面,伫立着两个素年。站在前面的那个,颀长俊美的身形犹如一杆凄凉笔直的标枪,长风抚过他的衣襟,撩起他一身的落寞与孤傲。
孔儒今天穿了一身素色的长袍,可是头上却不伦不类的带了个大大的帽子,直遮到眼帘前来。
远远的,易青、孙茹、依依三人并肩向这里走来。
“你看,我说在这里会碰到张建吧?”易青指着站在那里的孔儒和张建笑道。
“易总,孙总,周小姐。”张建打从老远就看到了易素三人,连忙上前几步招呼道。
“我们去过会场了,你做的很棒,非常周到。”孙茹在员工心目中,永远是女神般美丽的形象,她从不忘记适时的夸奖和鼓励属下们的哪怕一点点优秀的表现。
相对易素来说,张建显然更在意孙茹这位女性上司的夸奖,高兴的脸上发光??当然,很难想象一个正常的男人能够面对孙茹这样的美丽上司而没有特殊的好感与遐思的。
张建刚要说点什么,易青小声的“嘘”了一下,指了指肃立在那里的孔儒,悄声问道:“他来了多久了?”
张建回头看了看,低声道:“一大早把我拉来了。交给我一笔钱,好象是他剩下的全部家产了,非把自己在香港的那层房子按两成价格转让给我,让我把所有的钱带回去给他乡下的母亲。挺吓人的,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孙茹听见这话,耸了耸眉毛,低声道:“他这个人想事情一向很窄,别真的想不开才好。”
易青微笑道:“放心吧,一个曾经那么注重自身名利权势的人,是不会起什么轻生的念头的。”
说着话,易青拉了拉孙茹,两人一起上前去。把预先准备好地小花圈给孙老爷子换上,然后用带来的净水把牌位周围刷了刷,供上老爷子生前最爱吃的烤鸭卷饼和几样点心。
八宝山不让烧元宝香烛的,易青和孙茹只是行了行礼。依依也在一旁鞠躬过了。
打从易素等人一过来,孔儒就站到了一边去,此时显然是不愿意跟易青他们照面说话,低着头就往外走去。
“孔大哥,”孙茹急忙叫住他道:“多谢你来祭拜我爷爷。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自是回归本源处去。”孔儒凄然笑道:“孔儒半生地罪孽,几世也洗赎不清。只愿从此绝迹人间,寻一处僻静的古刹,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啊!”孙茹和张建听说孔儒居然是起了想要出家做和尚的心思,都惊讶的低呼出声。
仿佛是为了给自己的这句话加上注脚。孔儒微微欠身,把自己头上戴着的帽子摘了下来,只见他不知何时已经将自己的满头黑发尽数剃去了。剩下溜溜的一个光头,只差没有烙上香疤,便是活脱脱的一个和尚。
孙茹见了孔儒这样,心中也不禁恻然,以孔儒那样高傲的心性。要不是他真心悔悟,又心如死灰,是断不能做这般决定地。一时之间。感慨万千,竟不知说什么好。
孔儒说了这几句,仿佛很怕和易青照面一般,连忙对着孙茹和张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而去。
刚走出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易青徐徐的道:“大和尚,如何不回头?”
此时孔儒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任是眼前这几人说出任何言语来,恐怕都劝不得他回转。可是易青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他僵在原地。易青这话里分明满是禅理机锋之意,正扣着孔儒的心境,教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佛家劝人回头,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语之下,孔儒未免心里有气,我已经承认输给了你,也承认昔日自己地所为确实不对,你又何必苦苦相逼?我孔儒此时既然已经大彻大悟,你如何又劝我回头,难道你暗示我依然身溺苦海不成。
想到这里,孔儒背对易素,朗声道:“我身已在岸,何必回头?居士劝和尚回头,和尚却劝居士回头呢?”
易青听他用的竟是禅门公案“僧与居士问答”的口吻,不禁心里暗笑:此人如此好胜,如何能出得家,做的和尚?
易青大笑道:“佛法无边,何处是岸?和尚以身为岸,将度何人?不能度人,而不能度己,如何又为佛子?”
孔儒大惊回头,他原来对易青多少有点轻视之心,以为不过是靠着孙老爷子赏识和孙茹的爱慕才有今日地成就。虽然几次交手隐约觉得此人其实才能非凡,但是总有些不服。可今天随口说几句,妙悟至理,不但胜过自己连日所思,而且似乎还远在华云丰那天所述之上,怎不令他刮目相看。
孙老爷子在世时就常说,电影虽然是舶来之物,但是中华五千年文化的精髓,才是中国电影人创作的根本。千宗万法,艺术与文化在深层之境必然是互通地,电影高手修到了一定水准,电影也不过是表达文化的一种工具而已。身为一个东方的电影家,不悟道、不修禅理、不学诸子百家、不通中西之学,是为庸才。
当下孔儒心中再无小觑狂妄之心,庄容敛颜,对易素躬身道:“愿听居士指点迷津。”
孙茹见孔儒破天荒的对易青低头行礼,心里一阵激动。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和各自的才能心性了,孔儒一生桀骜不逊,能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一向视为敌手的易素,此时恐怕心里是真正折服了。
易青也向孔儒微微还了一礼,曼声说道:“世间庸人,皆以为佛法一道,是消极避世,遁出尘世,其实这种说法,本身就是勘不破‘我执’的迷惘之言。佛菩萨的愿心,讲地是出世的道理,行的却是入世的金刚大道。所以不为入世地金刚,便成不得菩萨道,更不得为佛。佛祖说人生有诸般忧苦。并不是要我们远离尘世,而是要我们以大智慧一一面对和认识它们,并逐一的放下,使我我们的身心不至于沉溺苦海。而超脱于众生之上……”
孔儒凝神细听,越听越是心惊,没想到自己连日所思,自以为大彻大悟,在易青的寥寥数语中,竟似如此微不足道、渺小幼稚。
易青笑道:“所以佛子之心,是在度人而不在逃情。超越尘世之上,而度化众生,使更多地愿心得到满足,使更多的众生得到心灵的抚慰与解脱。这才是佛子的真义。观世音大士有大悲愿‘度尽三界一切苦厄众生’;普贤菩萨则发愿说‘众生之业不消,我愿不尽’,地藏王菩萨甚至说出‘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样的宏愿来。出家的僧人之所以看破红尘,不该是为了逃避内心的愧疚和痛苦,恰恰是应该勇敢的面对它,不但自己得到超脱,更努力的劝化他人以自己以往的生命苦难为鉴。这才是出家地真义。”
一番话听的孔儒额头上微微见汗,浑身寒毛耸立。若依易青说来,那自己为了逃避内心的谴责。为了洗清自己以前地罪孽,求得自己内心的平静而逃情出家,不但不是大彻大悟,反倒是越陷越深了。
果然,易青接着又道:“昔日有尊者阿难,为失恋逃情而出家,谁知在云端看见了水边浣纱女的一截裸露的雪白足踝,竟然从云端坠落,重入轮回。可见情如何可逃呢?象你这样出家,只怕修不到自己内心的平静,还要时时沉溺在自责和愧疚地苦海之中,时时无法自拔,又谈什么彻悟呢?佛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七苦之中,求不得最苦,你为逃避其它六苦而求一内心的安宁而不可得,岂不是沉溺求不得之苦海,而永无解脱之日?”
孔儒目瞪口呆的想了半晌,突然眼圈发红,道:“我今天方知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以你这么说,连出家也不可得,天下之大,竟再没有我立足之地,再无立身之根本?”
易青大笑道:“痴哉!竟然不悟!你这想法何其太窄?人谁无过?照你这么说,这里所有做过错事地人,都没有立足之地了?既然情无可逃,不如面对。佛说菩萨之品性,大智大勇还排在大慈大悲前面。既然逃避无法洗赎以往的过失和内心的罪责,何不一一面对它们,以大勇气超越它们,再逐一的放下,求得自己内心的安宁。在佛寺古刹里诵经礼佛,固然是一种修行;在滚滚红尘中勇猛精进,难道便不是修行了吗?”
孔儒低头默思了许久,欣然抬头,喜悦的道:“好!好!好!今日才知入世法与出世法之别!出家是空,在家亦是空,和尚孔儒,狗屎如来,皆为粪土,大善!”
“哈哈哈……好!好!好!”易青拍手大笑道:“恭喜和尚了悟大道!”
孔儒连忙深深的弯下腰去,诚心悦服的道:“多谢居士妙语点化!”
孙茹和依依、张建三人骇然对望,面面相觑,有点似懂非懂。以孔儒之桀骜倔强,以他对易青的成见,居然能被一番话说地不但放弃了原本出家的念头,甚至向易青低头诚服,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易青这样的鬼才方能做到。
易青笑道:“孔师兄。你在电影学院早我七八届,又比我早为孙老师的入室弟子,叫你一声师兄恐怕不为过。我有心请师兄来华星帮我,不知道师兄可否屈就?”
不等孔儒回答,易青马上接着道:“眼下投拍的《花木兰,小茹一个人又做监制又做制片,又要管发行又要管剧组里的各项事务,实在忙不过来,我有心请孔师兄担任《花木兰的制片主任,帮我们管钱,不知道师兄可否屈尊俯就一下?”
此言一出,不但孙茹和依依吓了一跳,张建更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聘请一个昔日的对手和仇人,一上来就把一个五亿的戏整个财政大权拱手交过去,这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导演,哪有这样的老板?要是孔儒卷钱跑了,或者只要是把戏弄砸了——这在电影圈里并不少见——那不但《花木兰这个戏要完蛋。华星公司的经济和信用上都要蒙受巨大损失。
孙茹急忙把眼睛来瞟易素,示意他商量商量再说。
易青根本想不想,目不斜视,诚恳地对孔儒道:“下一阶段。做熟了香港市场之后,华星的主要发展要慢慢移回国内,到时候香港的整摊事务,无论是行政上,还是创作上,都要一个既懂艺术又懂管理的大才来负责,所以华星总经理这个职位,非孔师兄莫属。希京师兄看在已故地恩师份上,不要推辞。”
孙茹听到这里,已经彻底没有语言了。虽然说任命制片主任和任命总经理。确实都在易青这个导演和集团主席权限之内,不用经过董事会,但是这么大的事总该事先跟大家商量一下吧?
集团总经理这个位置。已经是易青和孙茹之外华星的第三把交椅了,还在宁倩华、罗纲、依依这些人之上。宁倩华是管行政不管创作,依依他们属于艺创部,不能过问行政,而实际上是易青自己一直在做总经理的这种双方协调工作。现在把这个位置直接交孔儒,这种信任真的是无以复加了。
易青见孔儒不说话,只道他还有怀疑。连忙继续解释道:“其实老师生前为了他发展中国电影事业这个志愿,做了长时间的充分的准备。当年韩山平和李恩华两位师兄抽签的事想必孔师兄你也听说过了。恩师苦心孤诣的把他们两个一个送进政坛从政,一个送到海外经商和学习好莱坞先进的电影工业技术,就是为了今天。可以说,老师为了中国电影,培养大师兄掌握权力,培养二师兄掌握财力,这两点都做地非常成功,今天的两位师兄即使在国际上。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行尊霸者。只不过,在智力方面,老师寄希望于我,实在是有点小材大用了。以我地才能,实在完不成恩师的遗愿。但是如果能够得到孔师兄你的助力,我们同门四人能够团结一心,共图大事,那么我们在权力、财力、智力这三方面就拥有的绝对的力量,我们所要做地事业,就必能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
孔儒笔直的站在易青地对面,听完了易青的话,久久没有出声。山风拂过,吹得众人衣袂猎猎做响。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孔儒突然旁若无人的走过孙茹和易青的身旁,走到孙老爷子的灵骨塔前,手抚着老爷子的灵位,放声痛哭。
一直以来,孔儒即使有一点歉悔之心,也总是怀了既生瑜何生亮的心思,认为是易青的存在,占据了自己的一切。直到此刻,他才隐约了解孙老爷子选择易景这样一个人来做自己地接班人,是何等的睿智英明,何等的目光如炬;他才真正明白,易青的如山如海一般的才能、器宇、格局、胸襟,比起一心想要称霸影坛的自己来,高出何止百倍!
以韩山平的权力及影响力,加上李恩华手上的财富和科技力量,以易素为核心,孔儒为辅佐——这恐怕才是孙老爷子生前梦寐以求的黄金阵容吧!
孔儒泪如雨下的在孙老爷子的灵前想到这些,再想到恩师一生无以伦比的睿智,更是百感交集合。
他转身拉着易青的袖子,两人一起站在孙老爷子灵位前,孔儒举手发誓道:“我孔儒今天当着恩师在天之灵起誓,终我孔儒一生,愿意唯易青之命是从,服务于恩师的遗愿,服务于中国电影及中华文化传播之大业,如果再有异心背叛之行为,恩师在天之灵必殛之!”
当下易青拉过孙茹来,三人一起在孙老爷子灵前行了大礼,孔儒和孙茹又以兄妹相称了;易青介绍依依给孔儒见过,大家寒暄了几句,就分车告别——张建要回会场,易青则希望孔儒尽早熟悉和接手《花木兰,剧组的一切,好让孙茹能分出手来。
一行五人走出八宝山,在停车场分手拿车的时候,一路上都非常激动的张建,突然偷偷的对孙茹道:“孙总,我……唉,我真的不是在你面前拍易总的马屁……真的,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做大事的人!我这辈子能摊上这么一个老板,当牛做马也值了,太值了!”
孙茹饶有兴致的看着张建的表情,充满了对易青的崇拜和悦服,忍不住笑道:“你可别被那个假和尚给唬住了,他自己一顿饭要吃半斤肉呢!”
……
两辆车子缓缓的驶离了八宝山。
这天天气晴朗,有很好的太阳。后来所有熟悉中国电影史的人都不会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重要和关键的日子。
自此以后,孔儒终生未娶,一直茹素,过着苦行僧般自律的生活。
而从这一天起,以易素为代表的未来雄踞于世界影坛的这股力量终于彻底的成型了。
后来的人们,把易青、孙茹、孔儒、李想、单少玉合称为“华星五大名导”;也正是这五位带有传奇色彩的导演,带领着有杨娴儿、罗纲、何风、李杜这样梦一般黄金阵容的“易家班”,以一系列震撼人心的无以伦比的经典作品,开创了世界电影史上辉煌的“华星时代”!